战火、离乱、求生、寻根：马里乌波尔三部曲里的百年家族史

2022年4月，年近八旬的德国作家娜塔莎·沃丁的非虚构文学作品《暗影中的人》中译本在我国出版。这本书是沃丁“马里乌波尔三部曲”的第二部，是她高龄寻亲之旅的一部分见证。沃丁母亲一系的家族在19世纪抵达马里乌波尔，她的母亲叶芙根尼娅出生在那里。沃丁的父母在二战期间成为被纳粹德国胁迫的“东方劳工”，被迫在德国军工厂艰苦劳动。1945年沃丁在德国出生，童年艰难且屈辱，总被德国小孩欺负，但她在颠沛中长大，成为口译官和作家。

“马里乌波尔三部曲”的第一部《她来自马里乌波尔》中译本出版于2021年，最近，第三部《娜斯佳的眼泪》也上市了。这些充满感情、悬念重重，却又显得游移不定的文字，不仅记录了作者复原家族五代人“树状图”的努力，也绘就了马里乌波尔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沧桑巨变。

三部曲中译本陆续出版的3年多时间里，不断有读者向出版社反映，这套书给他们带来了强大的精神力量。无论从东欧历史、家族历史、城市历史还是女性书写的角度，沃丁传递给读者的勇气，都是近年中文书籍中罕有的。

命运多舛的马里乌波尔

8月，新星出版社携《她来自马里乌波尔》的译者祁沁雯和《娜斯佳的眼泪》的译者庄亦男，先后在南京先锋书店和上海朵云书院旗舰店与读者见面。

复旦大学教授、第一财经年度好书评委马凌在朵云书院的活动中说，苏联作家巴别尔在《红色骑兵军》中提到过马里乌波尔，给她留下了初步的印象。2022年5月17日，她用两个小时一口气读完了《她来自马里乌波尔》，并搜索了马里乌波尔的城市史资料，了解到现在的战争有长期的历史缘由。

“历史是紧密交织在一起的，就像一块毯子，相当厚重。”马凌认为，沃丁通过持续的寻亲历程和写作，清晰地梳理出了母亲家族中每个成员的生命时间线，形成了家族地图，填补了我们对历史认知的空白。

“补完家族的小图之后，我们能感知到背后的大图。”马凌为读者介绍了“马里乌波尔三部曲”重要的历史背景。沃丁的父母是“强制劳工”，二战中苏联有多少人被德军掳走，官方数字和民间数字有很大差异。

马里乌波尔百余年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，从1917年到1919年，这里先后被红军、白军占领，最终被红军控制并真正成为苏维埃政权的一部分，后来又成为苏联工业重镇，亚速钢铁厂也是苏联工业化的一个重要项目。因地处亚述海岸，马里乌波尔与敖德萨同为小麦主要出口港。

苏联解体之后，1991年乌克兰独立，社会陷入贫困，人们涌向黑市，寡头快速膨胀，社会两极分化。一批乌克兰人为生计所迫，前往德国谋生，这些人被称为“新东方劳工”。

《娜斯佳的眼泪》中的主角，沃丁偶然雇用的家政助手、后来的合住人娜斯佳，就是乌克兰“新东方劳工”。娜斯佳与沃丁父母的命运产生了历史的连接。她风华正茂时，曾是地下工程建筑师，参与大规模保障性住房建设。因为子孙辈而背井离乡后，上了年纪的她只能做家政工作，并在异乡与故乡之间徘徊，争取到了德国国籍以备可能逃生之需，但最终还是回到了乌克兰。

古稀之年寻找父母的真实形象

国内不少读者是在俄乌冲突发生后，随着关注事态进展，而发现沃丁的写作。实际上，她并非迎合俄乌冲突的背景而写的，而是着眼于更长的回溯。祁沁雯介绍，《她来自马里乌波尔》2017年出版德语版，获得了德国极具影响力的莱比锡图书奖。

随着战事进程，特别是马里乌波尔争夺战的进行，三部曲前两卷在中文世界的影响不断走高。2023年上海火爆的文化事件之一，东平路伊索品牌“免费领书”活动中，《她来自马里乌波尔》就因题材与女性书写的元素而入展。记者拥有的这本书就是在当时领取的，网友和读者对这本书的话题性已有充分认知。

庄亦男说，在读《她来自马里乌波尔》的时候，她看到了作者追寻记忆的过程。一点一滴地收集历史遗留下的碎片，通过想象去拼凑起来。读者一定要看到最后，才能知道她的寻亲之旅结果是否圆满。

沃丁的母亲在30多岁就跳河自杀，年仅10岁的沃丁生活剧变。母亲生前对成长过程和家族历史讳莫如深，这当然与她成长在苏联、栖身于德国、受制于历史原因保持缄默有关，但随着寻亲的深入，沃丁发现母亲家族多人存在精神问题，或生命的终结悬念重重，甚至有人制造了家庭内部的刑事案件。这也许不是一种偶然。

在网友、国际档案志愿者康斯坦丁等人的帮助下，历经坎坷，沃丁先后寻得表姐、表侄、表哥等，知情亲友遍及乌克兰、俄罗斯、美国及北欧地区。从他们那里，她陆续得到重要的家族证物，一个曾经在马里乌波尔声名显赫的大家庭的图景逐渐完整。

沃丁母系家族有意大利、希腊血统，出过富商、音乐家、教育家和知名学者。她甚至听到了一直向往的舅舅谢尔盖演唱的歌剧。2014年在顿涅茨克开始的乌克兰内战，蔓延到马里乌波尔的时候，烧着的第一栋房子是格奥尔基耶夫斯卡亚大街69号，这里的原址曾是沃丁的姑婆、教育家瓦伦蒂娜创办的女子文理中学，也曾是二战时德国占领军遣送“东方劳工”的劳动局。

在2018年的《暗影中的人》里，沃丁以父亲尼古拉为主角，背景是雷格尼茨河畔的“强制劳工难民楼”。1944年，尼古拉与小他20岁的二婚妻子叶芙根尼娅被掳至德国的军工厂强制劳动，后来在德国一直活到80多岁。

尼古拉战后一直在俄罗斯哥萨克合唱团当歌手，在欧洲各处演出为生。叶芙根尼娅死后，尼古拉分别把两个女儿送去德国人家和孤儿院，直到沃丁16岁，三人才再次一起生活。但这段青少年时光对沃丁来说痛苦不堪，父亲不懂爱，甚至偏执。尼古拉不会讲德语，晚年在德国的养老院艰难度日，但沃丁还是成为父亲的监护者。

上世纪90年代到莫斯科探望朋友时，沃丁按从父亲的纸条上偷偷抄来的地址，找到了叔叔婶婶一家。婶婶对来自西欧的“叛国亲戚”保持本能戒备，叔叔则袒露了一些关于尼古拉的秘密。追寻父亲真实形象的过程，使沃丁更清晰地认识到二战期间德占马里乌波尔是怎样的氛围，也使她从父亲的人生阴影中反观自己的成长过程。

喊出大历史中普通人的姓名

三部曲的一大特色是以女儿的视角去理清家族的谜团，以一个女性一生的往事牵引出一家人经历的百年沧桑。马凌认为，女性视角的诉说是非常宝贵的。“历史中大量的女性是无名者，她们在时代的动荡中，度过了非常悲惨的一生。但她们不会诉说，亲戚也不会替她们诉说。如果作者不诉说，她的母亲、家族和亲戚们就成为历史的‘无名人’。20世纪史学的一个重大转向，就是从帝王将相、才子佳人转向普通人，强调普通人生活的意义。”

沃丁的家族故事，按旧的标准，既不算轰轰烈烈，更不能算成功，不是被书写的典范案例。但是“马里乌波尔三部曲”让读者看到众人的存在，有血有肉，甚至血淋淋的，让人读到痛感，读出叹息。沃丁对母亲谜团的追寻，难言有终极答案，对父亲一生的陪伴和审视，最终也未能和解，却留下深深羁绊，令人感叹往昔无常。很多读者因此而产生对亲缘关系的更深理解，也对家庭历史如何影响自己当下的处境变得更为关切。

第三部中娜斯佳的生命足迹，则更多地与当下的国际形势关联起来，让人不禁唏嘘。娜斯佳对乡愁和现实处境的复杂心态，映照出东欧平民半个多世纪以来经历的生活苦难。正如一位书评人所说，国际形势使书受到了空前的关注，“书的幸运如果可以换来和平就好了”。另一位读者则说：“女性需要依附的东西太多，而独立又是如此虚假，这才是女性的真正困境。”

祁沁雯认为，沃丁通过写作，弥补了自己的心理创伤，实现了自我和解。“她不在历史之外，她在历史之中。她存在于家族谱系里面。” 庄亦男则说，“她不断地寻找母亲的身世，是为了找到她的来处、她是谁。只有这样，她才能知道要到哪里去，寻亲是为了生存。”

沃丁曾说：“历史都是写进教科书的，干巴巴的。历史都是宏大叙事，而个体完全淹没其中。当我们从里面把个体打捞出来的时候，历史变得鲜活了，你能从鲜活的个体身上真正认识到历史的发生，能够进入到情境之中。”